缘物若水——关于文化体验的片断

教室里中国学生与西方学生共同画着一个模特儿。中国学生面对模特儿吸取着西方人的科学观察方法,又在以传统的整体观察方式来把握着画面。一面是形的准确,一方是自然的准确。形的准确是一种参照,既严谨又要规范;而自然的准确是一种体验,于其中来寻找文化与生活、感触与造型方式的协调。西方学生起稿很自由,拿起笔就画,没有负担,人物的形体和色调都进行得比较随意,尤其对人物的手和脚感兴趣,原来模特儿的手与脚有充血胀起的筋脉,他们把注意力放在了肌肤上,用一种活力的感觉来刻画。西方学生重结果,在表现肌肤活力的感觉中寻求对人体空间的思考,以人的眼光观察人的生存状态。

而中国学生重过程,借助形体来寻找人与自然的和谐,以物观物的观察方式来体味自然的奥妙,人融化在自然中。中西学生虽然对形的观察方式不同,但对造型的思考是共通的。形是一个局部的东西;造型则是一个整体的东西。形容易捕捉,易于看见;而造型是内部的东西,它是一种气象。只有当形与造型融为一体时,画面结构的比例、动态、线条、明暗就会和谐起来,画面也会变得耐看了。不要只注意形体结构的准确比例,而忽略了你对物象的一种准确的品尝,前者是种子,后者是土壤,相互协调才能生长。黄宾虹的山水速写,几条线就出现了宇宙的循环意味,安格尔的人体几条线气韵很大,马蒂斯的几条线表现出一种安乐的旋律感,而丢勒的头像虽画得细密严谨,但造型上的气质都注入在精神的空间里。几条线就显出了一种造型方式,更确切地说,是人生一种精神空间,那么东方人注重自然空间,西方人注重人的空间,一个向自然回归,一个向人索取发问,东西文化的思考便使画面的空间拉开了距离。

中国传统绘画把写生当写生命来看,这个生命意义正如李可染先生所言:“面对山水要画出有意境的山水来。”此时的意境便是生命。中国人面对自然,往往把自我融到生活中去,又把生活看做一种境界,人在境界里才能有真善美,所以中国绘画的写生不是写物之体态,而是一种自然精神里的人文境界。看范宽、虚谷、齐白石的画,我们感觉到时空中的人文精神对我们生活方式的深深影响。再看伦勃朗、苏丁、毕加索的画,所经历的是生理、情绪、视觉和人性内在东西的跳动。我觉得东方人、西方人在面对物象写生时都有一种心性:一个是面向自然的心性,一个是面向自我的心性,而各自心性的本身就是自己的生活方式。

王蒙面对群山默默隐居三十年,画与人格已成为他的生活方式,现实与理想在生活的过程中协调。今年我去西安,在华山境内,从火车上远远望去,看到了范宽《溪山行旅图》的那个已经九百年的山头,它就是华山的西峰。范宽画面上的墨点就是一种远观的感觉,那么大的山浓缩于六尺之中象征着千年的半壁江山,这一笔一笔的感受,这一天一天的体验,生活靠着情景合一去实现天人合一的境界,这里耐性已经转化为自然的生活状态了。

我想起在东京一家美术馆面对法国作家MAORIeE VrRILLO的画面,他的一生作品都集中在一个小镇的几条街道中,那里的教堂、民居和街道两旁的树木,从1905年到1955年,他始终如一地画着小镇,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似乎对他画面的影响都含在了风景的笔触中,孤独、忧郁和沉静。这与其说是一种持久的耐力,不如说是一种淡泊的生活方式,人于其中很纯静。于此,我又想到了李可染先生从1963年至1989年间,一种构图、一种光感画了二十六年,境界在岁月中不断地净化,纯之又纯,这就是生活的定律,而生活的定律就是艺术的定律和人格的定律。

可染先生的画是对自然生命的赞美,“我”的一切变成了自然中的一切。上述这位法国画家的画是对自我生存状态的发问,“我”的一切在疑惑中变得孤独而浓郁。他们同样画着一棵树,可染先生是以物观物的心境来观照,法国画家是面对自我生存状态的种种感触。东方人的自然观是在平凡的景致中蕴涵着人的经历,人的一切经历都在日常风景中得到滋润。此时我想到中国的绘画都有一个共通的气息,这就是透明清新的空气,人可以于其中尽兴地呼吸人和自然的经历。生活中人们往往喜欢性格开朗的人,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也会变得透明,难道画面不应如此吗?如果一个人的感觉越是清晰明了地映在平面上,这种明朗化的气息就越容易被人所呼吸。“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好似随着杜甫的情境化作细雨,无声无言地去和谐万物,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啊,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它的境界,它的常有之美,像是一种明朗,像是一种气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一种性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是放达的人生胸襟,而李清照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是忧郁里的情调。

它们都是一种境界,在生活气象中,艺术感觉的准确步入了身心合一的体验也才进入情景交融的空间。然而艺术感觉的准确是什么,说是生存状态的真实还不够,说是对事物的理解也不够,一个人在生活中不能只把见到的风景视为一种感觉的真实,也不能只把对物象的思考记作一种准确的方位。就像登山,沿途风景似乎在有意无意中掠过,当登上主峰,才会回首去寻找经过的近的、远的空间。再沿路返转,每一处风景便融入一个整体的意象里,这种意象是文化和精神的空间,它存在于山石草木中,能否面对它们以经历一种整体的东西来和谐这一石一树一山一水呢?

我们祖先把山水空间分为高远、平远、深远,“三远”便把静观推到了面前。静观向内是心境,向外是交融,张旭书法是流动的,但它是静观的方式。静观是一种精神,以此引申一个造型更是一种文化的缩影。辛弃疾“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江水”、“行人泪”是平远与高远的空间,而“望长山”与“可怜无数山”是心底深远的造型与空间。远是一种静观方式。平常在自然空间里传来声音的回响,以及观看黑白照片都有远的感觉,冥想更带有远的意味。冬日的阳光有如远方亲人的音信,夏日的骄阳使人觉得很近,春秋之光却很适宜,有时一句话就给人很远的回味,淡的东西也有远的感觉,人的一个行为也会使人觉得远而亲切。金农的画像冬日的阳光,白石老人的画似春秋。明代吴从先的《小窗自纪》中有“山静昼亦夜,山淡春亦秋,山空暖亦寒,山深晴亦雨”的诗句,借助自然之状的转换,道出了人的一种冷远而沉郁的感觉,我觉得看虚谷的画很像这首诗。

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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