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朝话清供

 

忆数年前,有画友春节期间来访,送我一盆名贵的“虎须”菖蒲,盆中置有嶙峋怪石数块,几簇细如须发的蓬松“茅草”参差附着于石上,咋看上去,平淡无奇,觉着很普通的样子。

 

好友看出我的困惑,介绍说这款菖蒲是很难得的“江西种”,一番用心良苦速成式的植物学“科普”,我终于若有所悟,再次端详,果然“不一样”了!

 

细品确实古意幽然。

 

好友祖籍江浙,出身书香门第,世袭家风,素乃风雅之士,他说菖蒲是旧时文人岁朝清供之佳物也,现值新春,可平时置于画案书房点缀,增雅逸之风,常观之怡人养气。

 

相对于江南文人雅士的这份闲情雅致,从小在豫北大地成长的我还是缺了这样的一种环境浸润。

 

 

我的父亲是个旧派的国文教师,读圣贤书,著书习帖,但是大的社会变革环境下,其实生活的并没有那么“精致风雅”。小时候忆起的春节生活,家里并不会刻意的去陈设布置,除了父亲杂乱书桌上堆积如麻的各种典籍,旁侧能算的上“清供”的,也就是几盆水仙和蔫蔫的不知名兰草了。即使是在正月里的假期,更多的时候,是我看到他深夜备课,手上夹着一支廉价的香烟,在台灯下奋笔疾书的疲倦背影。

 

父亲的背影和那间简陋的书房,是我儿时对文人现实生活的全部印象。

 

所以一直以来,“清供”这个词,始终没有存储在脑海里成为某种必要和深刻的记忆,当朋友到画室馈赠我这样的文房礼物,我多少有些无感和手足无措,陌生的很。

 

只是这件用心的礼物勾起了很多模糊的回忆,更增了对于传统文人生活的悠然神往。

 

朋友离开时,一再谆谆嘱我多多悉心养护,方不弗其美意。

 

我看着他不放心的样子,笑着答应了。

 

 

朋友走后,我将菖蒲放在画案,安置于多年前收藏的一块方形汉砚上,这样作画时,一眼就可以看到它。每天铺陈宣纸,捉笔濡墨时看着眼前盈盈的几丛亮绿色,心里充满了说不上的喜悦,于是焚一支细长的线香,看烟气缓缓上升,缭绕弥漫,让自己慢慢安静下来去想象着古人的心境。只是,每天身处这样的氛围,却从没有想过将这种感受绘制于宣纸上,定格为久远的情绪。

 

没有忘记朋友的叮嘱,我百度了一下菖蒲的习性,一有时间就喷水,以保持它的湿度,每天乐此不疲,直到一个月后无奈的发现叶子开始渐渐枯黄。

 

犹豫了一下,还是先不告诉朋友了。

 

 

这个春节,因为孩子尚小,担心旅途困累,遂决定和妻子孩子留在北京过年。不回家乡,就少了很多邻里亲朋的相互贺年走动。缺了新年的热闹,于我倒是难得的清净,照顾幼子空暇之余,我开始在案头随手临习一些花鸟画,尺幅不大,占用的时间也不多。

 

在美院读书时学的是山水专业,画室拐角处不远就是花鸟画室,相熟的同学很多,平素没少走动去看看热闹。应该说,花鸟画并不陌生,只是自己很少去真正的实践而已,那时的想法很单纯,总觉得要先把自己的“专业”搞好。

 

▲ 临摹花鸟作品

 

趁着正月间少有人扰,我系统的翻看了大量花鸟画家的经典画册,惊异的发现,“清供”差不多是每一位大师笔下都曾表现过的题材,不仅仅是花鸟画家,很多山水画家和人物画家也都热衷于此。在他们漫长的艺术人生中,似乎始终绕不开“清供”,不厌其烦的反复画着画室书斋里这些“零零碎碎”的文玩器物和花草蔬果。

 

这算是所有文人画家们彼此心照不宣的一种选择吗?

 

我由陌生开始到好奇。

 

 

晚明张岱《陶庵梦忆》中收录的《不二斋》中记载了这样的场景:“图书四壁,充栋连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余于左设石床竹几,帷之纱幕,以障蚊虻,绿暗侵纱,照面成碧。夏日,建兰、茉莉芗泽浸人,沁入衣裾。重阳前后,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层,高下列之,颜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则梧叶落,腊梅开,暖日晒窗,红炉毾氍。以昆山石种水仙,列阶趾。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多有异本。余解衣盘礴,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

 

从这段详尽的文字描写上,不难勾画出明代文人对自我营造的书房雅室极尽铺陈的用心,借物寓人,彰显着主人不与人同的审美品味。

 

我想支撑这种情结延续的“动力”一定是某种信念和情感的寄托,所谓“清供”这个题材,只是古人游戏图画时,吟咏个人人文理想的外在形式载体。

 

 

在这一类的绘画题材中,新春时节以“清供”入画的画作被统称为“岁朝清供图”,因为农历正月初一,民间俗称为“岁之朝”。

 

这个期间,文人画家们以仙花、瑞草、嘉果、奇石、文玩、美器供于案上。既供天地日月,又供仙贤社稷,集清供之物给节日平添祥和喜庆的气氛。清中后期,“岁朝清供图”在书画领域盛行一时,书画家们以清供之品入画,大量的涉猎其中,最终使之成为某种特定类型化的文人画。

 

▲ 清供图 徐渭

 

这一风气在扬州画派和海上画派中尤为兴盛,当然这也和这两个地域的经济基础和市场需求有关,许多著名的画家都曾创作过这个的题材,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有金农,华岩,赵之谦、任伯年、吴昌硕等。

 

吴昌硕是“海上画派”的领军人物,他几乎每年正月都画“岁朝清供图”,翻看他的画册,跨不了几页就会出现一张。他常取佛手、水仙、菖蒲、奇石诸物组合图画,并置于瓶盆等器物中,在他笔下,高颈古瓶中的一枝红梅,翠绿的水仙,纷披的蒲草,皆笔法隽逸,奇倔高古,很受市场的追捧。这样一个雅俗共赏,广受市场喜爱的题材,以鬻画为生的吴昌硕自然少不了大量创作。但即使是出于这样一种商业目的,他也不愿意完全失去文人的“清高”底线,比如说,他的这类作品里很少取材大家喜闻乐见的牡丹。

 

▲ 岁朝清供图 吴昌硕

 

《缶庐别存》有一段吴昌硕记下的日志:“乙丑除夕,闭门守岁,呵冻作画自娱。凡岁朝图多画牡丹,以富贵名也。予穷居海上,一官如虱,富贵花必不相称,故写梅取有出世姿,写菊取有傲霜骨,读书短檠,我家长物也,此是缶庐中冷淡生活。”

 

某种意义上,于书画家而言,喜绘清供之物的表象背后是文人情感深处隐喻式的自我人格认同。

 

▲ 清供图 八大山人

 

然而,这差不多也是所有传统文人们都绕不开的宿命——既有对现世生活的赞美和拥抱,又有情感深处的孤芳自赏和逃避,吴昌硕只是其中比较典型的一个而已。

 

对比着看,齐白石的“岁朝清供图”就少了很多文人们出世入世的“纠结”,他选择的“清供”之物更有他独特的个人生活感受,浓烈热情,直白亲切,能把春联,鞭炮和大红灯笼放进清供序列里也是没有谁了吧,哈哈。

 

▲ 岁朝图 齐白石

 

其实,岁朝只是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寄予了大家吉祥美好的一个愿望,清供之物才是文人生活里不变的主角。

 

只是每个人选择不同,有繁有简,随遇而安。

 

汪曾祺说他曾见过一幅古画:“一间茅屋,一个老者手捧一个瓦罐,内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几案上,题款道:“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

 

我想起父亲的那间简陋书房,他彼时的心境,是否也如此呢?

 

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不知不觉这个年就要过去了,若不是手机短信上收到今日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公益提醒,差不多已经忘了这个春节临近收尾的节日。好吧,这篇今天匆匆写就的文章还算是“应景”之作。

 

开春了,窗外阳光很好,早上下了点雪已经不见踪影。我正犹豫着下午要不要去北苑花卉市场再买一盆“虎须”菖蒲来养,真心喜欢。对了,上次扬州朋友微信发来的几张太湖石盆景也不错。

 

 

2019.2.19于望京鹿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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