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先球
清华大学美院
我常常对身边那些善待自己心的朋友怀有虔诚的敬意。不管出于何种形式,他们时常愿意从扰乱的生活逻辑中超脱出来,殷切地,给自己的心让出许多时间与空间来,聆听它的声音,体味生命最隐秘的世界。
在浩瀚的宇宙中,如果万物是自然生命的表征,我相信,有一种普适的自然韵律与节奏,在我们身边川流。就像四季的节令,充溢在生命万物中一条隐秘的轨迹,引导我们前行。不管是朝菌蟪蛄,老彭仲傀,都在这宏伟的韵律中,生生不息。人作为自然生命的一种形态,与万物融合在整体的生命姿态中,它不仅是物质与思维的家园,也是人对生命自由、生命尊严、生命价值的终极皈依。
谢灵运在《拟魏太子邺中集诗》的序中有一句话:“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这种对于心性渴求的思考,蕴含着诗一般的意境,却深藏着人与自然最本质的真理。如此欣悦的生命憧憬,包含着时空、外在自然环境、个人心性与社会关系四者协调合一,才能够形成足以傲视自然韵律的灵魂交响曲,构成人对心性家园的完满体验。
家是什么呢?是我们买的一栋的房子,是漫山的树木,不,不!家能够让人避开受人注视的生活,有助于心灵的平和;家能够让人明白没有什么输不起,受伤的人们这么说;家告诉人没有什么不敢面对,疲惫的人们也这么说;家让自己的心拥有自己的身体,热爱自由的人们这么说;家让孩子与父亲相视而笑,向往幸福的人们这么说。我们住在一栋舒适的别墅里,如果周边都是垃圾与臭水,这能是理想的生命家园么?毋庸置疑,家是一种体验,一种对生命存在的畅意、自由、幸福、完满的物质与思维的体验,是生命整体韵律的和谐与平衡。依据它,人能够感知生命行为的幸福、美丑、善恶与真伪。
当代世界,社会分工导致了人的生命存在的单一化。社会就像一台巨型的机器,不管是黄人、黑人、还是白人,都在一个又一个物质的愿景中,伴随着一个又一个欲望的膨胀,大大小小的欲望,使这台机器不断加速。人在即时的自我与虚设的愿景之间徘徊,就像上班阶层无法挣脱家和公司之间的现实逻辑一样。这种逼仄的空间,使人很难瞭望远方。肉态的生存环境,迫使人对自然的观念发生了根本变化。人与自然的关系,在物质存在的关系上,从“人的自然化”转变为“自然的人化”; 在生命精神的诉求上,从传统“天人”的关系,变为今天“环境与人”的关系;在心性认知上,从对自然的敬畏与神圣变为对自然的利用与重塑。自然生命观念的这种改变,使人与自然的关系物化为人与自我、人与人的关系。从而导致了,人的生命存在迷失了最根本的坐标。人对于生命价值的迷失与心性的异化,导致了异化的人和被人异化的自然,自然被物化成为人服务的工具,成为可以利用、改造以及保护的动物、山林、河流、树木与草坪。当代人的危机,根本还是人与自然的危机。人作为自然生命的一部分,自然不仅是人的生命母体,也是生命活动与生命歇息的场所,它无比强大的韵律与伟力创造了万物,也足以让我们相信能够毁灭万物。它就如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光亮,不断地存在,不断地消失,不断的变幻……隐含在万物铁一样的生命规律里,成为人模仿与敬畏的对象,以及心灵的终极皈依。
七八年代的我,是随着中国时代变革而成长的一代人,也是城市化过程中的一代人。像城市里的风景树一样,离开熟悉的家园,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块陌生的土地,重新扎根、安家。放弃已知习惯,只有根上带着一块熟悉的故土,适用着新的环境与土壤。这注定,带来许多水土不服与忧虑。可是,我们为什么不抬起头来看看呢?那里有天空、风、阳光与白云。那是由所有往昔、今日与明天构成的自然韵律。我们应该把根深深地扎向大地的同时,把希望投向广阔的天空,重新打量这片生活的山河,倾听造物的脉搏……
就中国绘画而言,我既不在意20世纪以来,中国画主流理想主义者关于民族传统与中西绘画的是非争辩,以及技法与形式是否符合某种绘画法则与观念的思考。也不关注现代主义思潮下,现代人对于忧郁情趣的迷恋。元代大画家王冕说“华开淡墨痕”,我希望,艺术能够也应该成为人与自然之间相互倾听与尊重的窗口,而不是种族、信仰或潮流的工具。在今天世界,艺术应该没有区域、观念、种类、属性的区别,不管是国画、油画还是其他别的什么绘画,都是艺术,都应该得到人应有的尊重与关注。
我期待通过我的作品,做一个生活体验的践行者,而不是一辈子卑屈在故事里,死于名句下。我与绘画的关系,实质是我与自然的关系,绘画只是一种途径与方式,但我非常在意,这种技术本身所带来的美学价值与精神价值。因为技术本身,决定了艺术多样化与历史发展的前提。我相信杜尚的那句话:“人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 我理解杜尚所说的艺术家,并不仅是指画家,人人都可以用个人的技术方式,建立与自然生命之间的交流途径:劳动可以称为一种艺术,烹饪可以称为一种艺术,街舞同样也可以称为一种艺术。唐代的王墨和张旭就“以头髻取墨,抵于绢素”,也是行为体验的一种形式,热爱的人们没有什么不好。对于画家而言,它们毕竟替代不了绘画独具的平面视觉美感。张彦远早在《历代名画记》中就说过:“书画同体而未分,象制肇始而犹略。无以传其意,故有书;无以见其形,故有画”。书法以抽象的线条,绘画以意象的图形,街舞以可视的旋律。无论哪种形式,都是艺术家对自然韵律体验过程中,各自物化方式的呈现。这种物化的结果就是最终在作品上呈现的语言、风格、材料等技术因素,它是艺术存在和发展的永世价值。
绘画的独特魅力,在于它在二维的平面空间中,以个体的视角,模仿万物生命姿态的形式、韵律、语言与风格,对自然韵律物化后的美感呈现。中国绘画以宣纸、水、墨、色、毛笔为材料,把艺术家对个体心境与自然的体验,以心、手与宣纸之间最敏感的视觉呈现方式,与自然生命姿态合一,而物化为或激扬、或葱郁、或生涩的各种造型、笔触、色彩,体自然生命之韵,倾吐胸中之气,这是我深爱着它的原因。
从“仓颉造书,史皇制画”开始,我们在作品的社会功用上,可以把绘画看成为“成教化、促人伦”的一种工具,可以为统治者服务、为宗教服务、为文人服务,甚至为死者服务(古代的墓室壁画)。但不管当时的绘制者,是地位低下的“百工”还是显赫的文人士大夫,无论其风格、语言与社会功用差别有多大,任何一幅有时空价值的作品,在普适的美学追求上来说,都有相同的一个特征——就是人与心、心与画、画与自然的关系,最终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对于人而言,其本质还是人与家的关系。在中国历史上,《易经》中解释为:“道”;老子解释为“道法自然”;庄子解释为“齐物”;董仲舒解释为“天人合一”;顾恺之解释为“以形写神”;宗炳解释为“不违天励之丛”; 刘勰解释为“至道宗极,理归乎一”;谢赫解释为“气韵生动”;韩愈解释为“文以载道,文道合一”;佛教中解释为“一合相”;禅宗里解释为“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陆王学派解释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石涛解释为“万法即一法,一法通万法”;齐白石解释为“似与不似”……不同的视角,不同的体验方式,表达人对于自然母体的原韵律感应,同时,也铺就了人类文明宏伟的足迹。
一幅好的作品,其语言、形态、风格、材料与观念,是艺术家个体心性模仿自然韵律合一而物化的结果。画面的风格、语言与材料丰富了艺术的形态,构成了绘画发展的历史依据与视野。齐白石的花鸟虫鱼、凡高的风景与范宽的大山水,在作品的时空、风格、语言与材料上有天渊之别,但他们作品的艺术价值是等同的,都是对自我与自然韵律合一后的感应与礼赞。同时,他们不同的绘画属性、题材、语言、视角与风格,决定了他们各自的历史价值与艺术价值。艺术家是那种两腿踏在大地上劳动的人,作品是艺术家劳动的果实。不同的劳动方式,不同的土地,就得播下因地制宜的种子,这是很自然的事。但它们都应该与万物、阳光、风、河流与云彩相亲相应。艺术家身边那些能够感受到的生活样态:沉默的老桥,静默的公路,风的声音、欢快的乡村、受伤的小草、博物馆里大师们经典的作品……他们是艺术家生活的土壤,也是作品成长养料。顾恺之说,艺术家应该有“人心之达”,要求艺术家的心性,不应该拘于人为设定的概念之中,而应该有大自然一样的胸怀,来体验人与自然所处的内在关系;达芬奇也说“艺术家应该诉诸自然,而不是求助于那些拜自然为师的艺术家,艺术家应该做自然的儿子,而不是做自然的孙子”。
在我的作品中,我既不会依据某种人为的绘画法则或绘画观念选择对象。也不会直白的描绘表现的对象,只有在与对象之间,某一感受有了清晰、整体的印象后,才选择与考虑表现的方法、材料、手段。在表现过程中,对象本身的客观形态反而变得次要,心性中生发的整体韵律得到凸显。形态之间的协调,表现的目的、画幅的尺寸、使用的材质决定着画面的构图、墨色与造型。而不是客观对象,或是某种法则与观念。我在创作中对于作品属性的定位永远让位于对作品本身的表达。形的姿态、墨的干湿、色的浓淡、线的表情都仅仅作为画面的元素,浓缩在画面或是清新、或是宁静、或是凝重、或是质朴的整体生命韵致之中。
绘画的创造与人生一样,只有在每一个生命愿景的设计之初与行将破灭之时,才能够真正回到生命本源,去感知和体验,生命本质与现时共存的内在滋味,从而实质上把握生命存在的意义。绘画是艺术家个体生命心路历程与自然韵律融合而物化的心性家园。“人生到处知何意?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绘画使我们能够在万物生命形态中,摆正人与自然这一生命最本质的关系。世界才有可能供人想象的未来,绘画才有存在的意义。人心、自然、绘画都应该受到这种尊敬,而不是去居高临下的“治疗”“改造”与“保护”。中国绘画艺术讲“笔随心动”,风刮过湖面,湖面好比画面,风是自然韵律的表征,风在湖面留下风的痕迹,风与湖面都只是媒介,是自然韵律物化的痕迹,风与湖合二为一,才能够诞生艺术,艺术家必须明白这个道理。
六十多年前,钱钟书先生说过一句话:“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我想,今天的艺术家应该从已有的习惯中走出来,从绘画的身份与属性的焦虑中挣脱出来,从种族、信仰、观念、潮流与异化的心性中摆脱出来,从人与人、人与自我的纠结中解放出来。重新审视人与万物共同生活的这个世界:山河、大地、风、空气、阳光与城市,静听自己的心的声音、体验微风刮过湖面的韵律,寻找人与自然那种微妙的心性契合。绘画才会使绘画变得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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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获得清华大学优秀毕业生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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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获得“平山郁夫”艺术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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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北京市优秀毕业生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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